壹
老王是2005年去的俄罗斯,已经20个年头。
年轻时他是镇上的木匠,手艺不错,娶了师父的女儿,算是“倒插门”。90年代,木匠手艺还能糊口,可过了2000年,一切都变了。打家具的人渐少,推广火化后连棺材板都没得打,一度只能做些小椅子,在赶集时兜售。
“那种日子,真是一天比一天难熬。”老王回忆起那段时光,眼中闪过一丝苦涩,“看着老婆孩子,心里着急,却不知道路在哪里。”
实在没法,他跑到市里,进了杨勇的家具厂做工。
杨勇人高马大,接近1.9米个头,头脑活络“会来事”。听说倒腾俄罗斯木材有3倍利润后,这个胆大的木匠坐不住了,决心打造自己的“供应链”。
“老板问愿意去俄罗斯干活不,我想也没想,就答应了。”老王说,“那时候哪懂什么叫出国?只知道能挣钱就行。”
他们8个人,从黑河口岸出关,在海兰泡(布拉戈维申斯克市)待了三天,然后去了伐木厂。

(海兰泡,2019年摄,河对面是黑河市,那个摩天轮叫“黑河之眼”)
海兰泡是俄罗斯阿穆尔州的首府,远东地区第三大城市,2023年人口才24万,还没咱们一个普通县城大。
“我们在伐木厂干了三个月,运回来两批木料,但量不大,后来就突然闲起了,不让伐木了。”
老王至今也没弄懂是为什么,但我查到了原因。
这和苏联解体后的混乱有关。在苏联时期,整个西伯利亚被作为战略大后方,是禁区,谁都不准来。
1983年9月1日,大韩航空的一架波音747民航客机,误入远东领空,结果被苏联直接击落,造成了最严重的民航事故之一。
既然是禁区,开发自然非常有限,工业和农业水平都很低,全部靠莫斯科供血。然而,随着苏联突然解体,整个远东地区一下子没饭吃了。
那时莫斯科忙着给西方递“投名状”,也根本顾不上这些落后地区,国家态度就是“要钱没有,只要不独立,随便折腾”。
于是,俄罗斯各地就“八仙过海,各显神通”,有洲际导弹发射井的,就搞成旅游项目;有坦克飞机的,就当成废品卖。远东各州,除了寒冷的大自然,啥都没有,只能卖点木头、卖点黑土地。
所以说,覆巢之下,焉有完卵,这话有道理。
2000年,普京上台,把闹独立的车臣摁住了后,决定收口子,因为那个时候国家已经收不到税了。
原因很简单,各地弄虚作假太厉害,明明卖了1万立方米木材,结果报上来只卖了100立方米,对上糊弄贪污,对木材商则是“吃拿卡要”,中央没有约束力,政府体系面临崩溃,官员形象一塌糊涂。
普京直接叫停全国进出口贸易,挨个重新审批,在木材贸易上,不仅要求公司资质,而且要求“伐一种三”,严厉禁止个人购买。
杨勇他们运气不好,正好赶上了大整顿。
“停工的那段时间,老板天天拉着我们瞎转”,老王回忆道,“看到到处是荒地,老板突然说,要不我们来种地吧”。
那一刻,改变命运的机会来了。
贰
中国人去俄罗斯种地,始于1991年,当时主要是种菜,在本地销售。因为俄罗斯寒冷,种菜有技术门槛,所以蔬菜在俄利润很大。
但和伐木一样,种菜也面临社会管理的成本。官员贪腐、黑社会敲诈、同行内卷,关键是市场就那么大点,比如整个阿穆尔州(相当于云南省面积)还不到80万人,能需要多少蔬菜?
这些因素导致了一个奇怪现象:一方面俄罗斯觉得中国人不讲信用,遇个天灾人祸,不少人就扔下菜地,跑回国了;另一方面,中国人报怨俄罗斯营商环境差,不仅不扶持,反而各种无理剥削。
特别是2000年左右,整体呈萎缩状态,过去的人少,回国的人多,因为挣钱的是少数,大部分人都白辛苦。
2004年中俄签署《睦邻友好合作条约》后,规范了土地市场,一是禁止私人租赁土地,二是必须中俄合资,并且雇佣30%俄罗斯人,三是粮食可以出口回国。
这个政策盘活了远东农业,特别是第三条,彻底放开了限制。
全世界所有国家,对农产品都采取保护措施,出口需要配额,防止不良商家趁饥荒高价外售,反而让本国人没粮;进口也要限额,防止外国低价倾销,导致国内农民破产。
因此,过去在俄大面积种粮食的人很少,因为能不能拿到配额,纯粹是玄学,没有配额,不能返销国内,就全是亏损。
现在允许自己种的粮食运回国,相当于给老王他们关上了木材的“门”,却打开了种地的“窗”。
“当时留下种地,确实因为条件看起来挺好,开荒头5年不交钱,一分都不交,种出来的全归自己。”
老王补充道,“这些年我观察,在这里种地的中国人,一类是早些年出来的个体,做大的也有,但大多数回国了;还有一类就是我们这种,是搞木材、倒腾小商品的,觉得种地还是挣钱些,就留下了。”
其实,据俄罗斯农业部数据,2024年在俄务农的中国人有15万,基本都属于公司化运营,就是都在农业公司里打工,已经没有单独种地的情况。
公司有两类:一类是国内农业公司直接投资的,招募国内农民务工,年薪8万元左右;另一类就是赴俄早的,慢慢做大做强的,像老王这样当上小头目的,年薪在25万元左右。
无论哪一种,现在都进行了区域管理,意思是在各个务农片区,都成立了类似务工服务中心的机构,以籍贯地人数最多的所在地政府派人负责管理,主要保障大家“低调种地,安心挣钱”。
毕竟咱们啥都没做,欧美都能打嘴炮,但凡有个风吹草动,还不整成国际事件。
这也是老王再三要求籍贯和姓名保密的原因。
叁
“说干就干,老板一边安排我和他侄儿学开农机,一边找了个叫阿列克谢的,合伙注册了公司,准备租地。”老王接着说,“阿列克谢是阿穆尔州农业部门的工作人员,这里赚钱不用避嫌。”
阿列克谢是鞑靼人,个子不高,不到1.7米。他和老板一见如故,共同爱好是吃肉喝酒,“才开始老板俄语不好,他俩也不说话,就坐在那里,一口肉一口酒的,一吃就一下午”。
不过,他俩站在一块,老板更像俄罗斯人,阿列克谢反而像是中国人。
2006年,他们租了200公顷土地,就是3000亩!
“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连片土地,拖拉机都要跑半天,全部种的大豆,播种机、喷药机、联合收割机我都开,感觉好过瘾,真是机械化农业。”
但现实很快给他们当头一棒,那年亏了15万。
“你们一群木匠,当然种不来地了。”我笑着说。
“才不是”,他立刻反驳道,“农村长大的娃儿,有几个不会种地的,比起当地人,我们的种地技术不止高一个档次!”
亏损主要是因为经验不足和气候减产,还有美国对中国大豆的恶意倾销。阿列克谢都经常愤慨地说,“是美国用农业害了苏联!”
上个世纪80年代,苏联中了美国的“自由贸易计”,相信有钱就能买到粮,放着家里的黑土地不种,依赖石油出口换取美国粮食。
1991年,美国用了两招,一是让石油出口价低于成本价,苏联越卖越亏;二是全球粮食减产时,美国不准全世界卖粮食给苏联。
结果苏联军队都没粮了,接着红旗落地。
当然,苏联解体原因很多,但缺粮绝对是“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”。
“俄罗斯现在重视农业,但远远不够,应该多让中国朋友来投资。”阿列克谢还说,“俄罗斯农业还是靠天吃饭,没有中国投资,土地马上就会荒。”
这话没错。
俄罗斯自然条件优越,拥有珍贵的黑土地,“一两土二两油”,就相当于老天爷施好肥让你直接种。

(远东黑土地)
除了肥沃土地,俄罗斯夏季日照时间可达16-18小时,光合作用时间长,非常适合大豆和小麦。
但人为因素让农业发展得很恼火:水利设施陈旧,灌溉覆盖率不足5%;道路交通落后,很多地方只通拖拉机;农机设备大多是八十年代制造,坏一台少一台。
关键是没人了!俄罗斯农业人口约600万,以中老年人为主,每年减少20万,远东和西伯利亚出现大量荒地。
“2007年,老板回去把家具厂卖了,把婚离了,然后贷了款,购了机械,扩大到500公顷,准备大干一场!”
“为啥要离婚?”我很好奇。
“唉,还不是留条后路”,老王感慨地说,“万一折在俄罗斯,让那娘俩有活路。”
这就是中国农民啊!为了生存,为了家人,什么都豁得出去。
渐渐地,他们上了正轨。最多的一年,老板回老家招了102个人过来。老王的侄儿和外甥都跟着过来了,现在一个在车臣种大棚,一个跑到东帝汶种菜,都成立了公司。
“现在公司租了3000公顷土地,三分之一是俄罗斯人,三分之一是中国人,还有三分之一是外籍劳工,哈萨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的居多。”老王自豪地说。
但除了光鲜,更多的是血泪。
“刚来的时候,条件艰苦得难以想象。”老王的声音变得低沉,“住的是铁皮搭建的临时棚子,冬天零下30多度,几乎冻死人。一冷就喝酒,越冷越喝……”
说到这里,他停顿了很久,眼中泛起泪花。
“老板是2018年冬里走的,阿列克谢是2019年冬走的,两个都没到60岁。”老王哽咽了,“从那以后,我没喝过一口酒。”
那一刻,我看到的不再是统计数据中冰冷的“15万在俄务农中国人”,而是一个个有血有肉、有情有义的生命。
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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