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久前，我去了一趟印尼，待了3个礼拜，主要目的就是探访当地华人的故事。这篇文章，很久以前就写好，也不知道能不能发，反复修改后，尝试发一次。

印尼近代历史上，华人遭遇了两次惨案，分别是：

对大部分中国人来说，「98年黑五月」印象最深刻，因为那时候互联网刚兴起，隔年的1999年，天涯论坛在海南成立。

作为40岁以上的天涯网用户，应该看过很多关于「98年黑五月」的帖子，那时候的审核不如现在严格，尺度很大，「黑五月」是当时的热门话题，传播量极大，以至于现在很多人提起印尼，就会想到1998年的惨案。

但根据我的实地探访与资料核查。1998年的惨烈程度，其实相对比较低。打个比方，如果「98年黑五月」的遇害人数单位是K，那么，「65年九三〇」就是100K，甚至1000K。

如果说，「98年黑五月」是一次组织松散的短时间骚乱。那么，「65年九三〇」，就是在冷战的大背景下，东西方大国介入，「印尼军阀、美国势力、华人巨富」紧密合作，有计划，有组织的大规模杀戮。如果说，1998年的血迹，已经被人为抹去，那么1965年的烙印，依然深植在印尼的群体意识之中。

我本来不想写这段历史，但在印尼的一次亲身经历，让我触动非常大。事后，我顺藤摸瓜，查了很多资料，赫然发现，「九三〇事件」的背后，东大参与的「程度之深」和「层级之高」，让我非常吃惊。

事情的起因是，我在雅加达遇到了老张。他和我住在同一个民宿，聊得很投机，那天晚上，我们一起去附近的餐厅吃饭。

进门的时候，他就被一个保安拉住手臂。

当时灯光昏暗，我转头一看，那是一张邪恶的脸孔，深褐色的眼珠，泥灰色的眼白，眼球里布满血丝，凹凸不平的牙齿上，沾满了烟渍。

他举起右手掌，在自己的喉结前，狠狠地划了一道，那是「割喉」的动作，然后指着老张夹克里面的T恤，严厉地说，这是illegal（非法的），让他立刻脱掉。

原来，老张刚从越南回来，买了一件带有镰刀锤子标志的体恤，当作纪念品，穿着一路走到印尼。

他本来想和那个保安理论，但对方的英语极差，根本无法沟通。他叹了一口气，自言自语道：「出门在外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」

于是，他就去卫生间脱衣服。

老张出来后，又被那个保安拦住，指着他手里的T恤说了一句英语，我只听懂一个词keep。结合肢体语言，大概是要保管这件T恤。

老张不从，用英语对保安说：「你无权这么做！」

保安似懂非懂，还是拦着不放人。

我们面面相觑，老张叹气道：「算了，这T恤也不值钱，就给他保管吧，人在屋檐下，不得不低头。」

吃完饭，我们走到大厅，就在老张想要讨回T恤的时候，五六个黑衣保安，把他团团围住。同时，一个保安拦着我，不让我靠近老张。

老张的英文不好，对方的英语更烂，经过一番鸡同鸭讲，我明白了，原来，那件T恤的事，还没了结，严重程度，远超我们的预料！

（全文5700字）

带头的保安，要老张出示身份证件，并问：哪里人？

老张说：「我是中国人，只有身份证，护照没带在身上。」

保安拿走老张的身份证，用手机拍照，同时，又示意他立正站好，给他拍照。

随后，保安还要检查老张的背包和皮夹，被老张断然拒绝。

身份证照相登记完后，那保安又要老张拿出护照。

老张开始不耐烦：「刚刚已经说过了，我没带护照。」

他又问：where？（护照在哪里？）

老张回答：hotel（在酒店）。

又经过一阵鸡同鸭讲，老张实在不清楚他们要干嘛，就打电话给民宿房东，请他跟这些保安沟通。

经过沟通后，房东告诉老张：「事情很严重！对方要求证明你是外国游客，穿这个衣服只是无心之过，必须要看你的护照和签证。」

这么一讲，老张觉得，似乎也说得通。于是，老张同意配合。

房东拿到护照，拍照后用手机传给老张。老张把照片给保安的领头看，谁知他只冷冷瞄了一眼，根本不接受。

他又要求老张打电话给民宿房东。

老张火了，提高嗓门，问道：「到底要干嘛？」

原来，保安头子坚持要实体护照。

此时，老张感觉事情不那么简单，警惕性瞬间提高！

僵持了很久，保安还是一定要看实体护照！

老张就告诉那个领头的：「要看护照，请叫警察来。或者我们一起去警察局。」

对方好像听懂，又好像假装听不懂。

过了一会儿，他们拿了一个纸本，要求老张签名。上面全是印尼文，老张自然看不懂，但是，上面有写「8千万」的数字，老张懂了！图穷匕见，就是要借衣服的事，敲诈勒索8千万印尼盾（人民币3.5万）。

老张对我说：「这些人要敲诈，我英语不好，你帮我报警。」

我心想：「印尼的警察不懂英文，我不懂印尼文，报警有个卵用？」

正所谓旁观者清，这群保安来势汹汹，那件T恤只是一个借口，他们想私了，目标是搞钱。既然如此，我们就反其道而行之，走官方程序。

这时候，我想到了民宿房东，也许老张英文太差，没有正确沟通。

我就直接打电话给房东，我让他用印尼文，对那些保安说：「要么放人，要么直接带我们去警察局。我们什么东西都不会签！实在不行，我会让大使馆介入此事！」

然后，电话递交给保安头头，他们用印尼语讲了很久。

电话挂断后，这群人的态度开始摇摆，他们窃窃私语，好像在商量计策。

这时候，我用眼神示意老张，让他尽快脱身。

老张问保安头子：「去警察局？」

对方显然听懂了，但没反应！

又过了十秒钟，老张再问：「去警察局？」

领头的还是没回答。

老张当机立断，转身撒腿就跑。见老张走了，保安们束手无策，一脸的不情愿，仿佛煮熟的鸭子飞了。

大约十分钟后，我与老张汇合，一起坐上出租车，他也算是侥幸逃过一劫！

事后，我查了不少资料，替老张捏了一把汗，这件事情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加严重。

网上类似的案例其实不少，比如说：2017年7月，印尼新闻网站liputan6报导，39岁的法国游客马修（Fusliier Mathieu）造访婆罗浮屠时，身穿印有镰刀锤子标志的红色衣服，遭当地保安及军人上前盘查并带回讯问。

「镰锤」在印度尼西亚已经被官方禁止超过50年了，根据2022年通过的新版《刑法典》（KUHP）第188条和第189条，对传播「镰锤」的行为进行了更明确的规定。根据这些新法条，传播「镰锤」的人可被判处4至15年不等的监禁。

▲ 军阀苏哈托

禁令始于印度尼西亚前总统苏哈托（Suharto），他在美国中央情报局（CIA）的支援下于1965年发动政变，推翻了进步的苏加诺（Sukarno）当局。

在政变之后，苏哈托在印度尼西亚境内展开了针对左派印尼共（PKI）的大屠杀，死难人数在50万到100万之间。屠杀过后，原本是世界第三大的印尼共，突然死亡。

至于其中有多少是华人？我看了很多数字，差距很大，也无从考证。但有一点是肯定的，华人死伤的比例，远超华人占印尼总人口的比例。

在那个时代，不仅印尼，整个东南亚的左派势力，都得到东大的支持，越共、柬共、马共都是如此。我还能查到很多当年的文宣材料。

时至今日，在印尼人的刻板印象里，华人就是和左派深度绑定的。在所有东南亚国家里面，印尼的「反镰锤」政策也最彻底的，以至于人人都绷紧那根弦，深层原因就是60年前的那场大杀戮。

总而言之，在印尼的叙事体系里面，930事件是针对左派，目的是反镰锤，被害者主要是印尼共（PKI）。而在我们华人的叙事体系里，930事件主要针对华人。在我看来，真相就在两者之间，针对左派是没错，但华人也是主要牺牲品。

小时候历史教科书中，关于印尼，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幕是，周总理去印尼参加万隆会议。当时的两国关系很好，为什么后来就急转直下呢？

▲ 亲华的苏加诺

分水岭就是1965年的「九·三〇事件」。

1965年之前，印尼「国父」苏加诺(1945-1967年执政)属于左派，与中国关系密切。1950年，印尼与新中国正式建立外交关系，苏加诺视中国为反对帝国主义的战友。

在苏加诺的政策下，印尼共（PKI）逐渐壮大，党员人数多达200万，是排在中国和苏联之后，社会主义阵营的第三大势力。这也导致苏加诺政府与中国、苏联的关系更加紧密。

1965年，苏加诺病重，政局飘摇，印尼军阀见猎心喜，这是夺权的好时机。此外，还有两个势力心急如焚。一个，当然就是美国，这无需多说。另一个，就是印尼的老钱——华人巨富。

下面，我简单介绍「九·三〇事件」中的各方势力。

华人巨富

印尼的顶级富豪，几乎被华人垄断。

当时国际的形势非常复杂。一方面，我们同时与美帝苏修作斗争，另一方面，国内各种运动风起云涌。那是一个越穷越光荣的年代，资本家被扫进历史的「回收站」，有钱本身，就是种原罪。

看到这一切，印尼的老钱华人会怎么选择？从逻辑上分析，不难得出结论，他们最怕的就是印尼向左转。所以，他们必然与右派军阀苏哈托结盟。

历经了多次排华风暴，华人巨富屹立不倒。原因只有一个，他们与统治者完成了交易。

1965年的交易内容，可以概括为，苏哈托出人，华人巨富出钱。有了人和钱，还缺物资（包括武器和情报），这时候，美国粉墨登场。

美国介入

《雅加达方法：华盛顿的大屠杀计划》，被《金融时报》评为2020年度最佳书籍之一。

作者Vincent Bevins，揭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故事：对第三世界左派的残酷绞杀，是华盛顿在冷战中最终胜利的重要原因。

其中，最典型的就是印尼的“九三〇事件”，一小群军官试图政变，失败后，军方在苏哈托领导下将矛头指向印尼共（PKI），引发针对左派的屠杀，死亡人数估计50万至100万。

解密文件显示，美国通过提供情报、资金、武器及宣传支持，深度介入这一过程。美国驻雅加达大使馆，向印尼军方提供了PKI领导人和成员名单，协助其锁定目标。美国还培训了超过1200名印尼军官，并通过秘密宣传煽动反左情绪，强化PKI“罪行”叙事。美国国务院和中情局（CIA）明确支持苏哈托推翻苏加诺的行动，认为「消灭PKI」是冷战胜利的关键。

1966年，苏哈托上台后，美国迅速增加对印尼的援助，巩固其亲美政权。尽管美国未直接执行屠杀，其提供的资源和政治背书为暴行创造了条件，形同间接参与。

简言之，在冷战期间，美国做了很多不光彩的事情。没有美国的协助，苏哈托不可能这么容易夺权，印尼共也不可能短时间覆灭，华人也不会死伤这么多。

东方因素

关于东大的资料，我查阅了很多，但能说的不多。

1951年，「艾地」接任印尼共第一书记，此人非常亲中。他很善于从东大抄作业，而且一抄就灵！比如，他提出了“纳沙贡”理论，就类似印尼版的统一战线理论。该战略使成员人数，从1950年的8000人激增至1965年的300万人，成为世界第三。

▲ PKI主席艾地

艾地作为PKI领导人，在1965年8月访问中国，见到了他的偶像。但谁也没想到，几个月后的九三〇事件，艾地与其他印尼共领导人遭军方追杀。不久，印尼共全军覆没，突然死亡。

艾地与东大的关系非同寻常，但很少为外界所知。我举个例子，大家就可以明白。

查阅资料的过程中，我看到一首特意为艾地去世写的词《卜算子·悼国际主义战士艾地同志》，作于1965年12月。

我第一次看到这首词，以为是假的，但经过反复核查，这是真的。看得出来，当年我们和PKI的关系是真好，倾注了心血，也是真想拉PKI一把，无奈国力不够强，印尼远在天边，东大鞭长莫及。但话说回来，就算保住PKI，最多也就是一个大号的越南。

首先，在今天的印尼，镰锤标志依然是禁忌，外国人一定要小心，这可是刑事案件，非同小可。

其次，历史非常复杂，存在感最强的事件，未必就是最严重。曝光度低的事件，却可能是一个巨大的黑洞。当然，我所说的，也只是一面之词，大家兼听则明。

再次，实力不足，贸然输出价值观，则困难重重。实力到位，输出生产力，就比较顺利。当年的我们，付出很多，收获很少，还被有心人抹黑。现在的东南亚，中国制造，遍地开花。

就在万隆市中心购物广场的显眼位置，陈列着五菱电动车，折合人民币19.9万，在国内售价为13.5万，价格相差巨大。如今在印尼，能开上中国产的电动车，就是身份的象征。这就是工业国对非工业国的降维打击。

其实，只要我们做好自己的事情，所谓影响力，就会水到渠成。